舒婷 《源源本本》
床垫晒过了,被单和窗帘等织物浆洗过了,冬菇和黄花菜因吸饱了阳光,黄灿灿的都密封贮存起来。一切都准备好,就等梅雨季节来临。
可是,每天每天,太阳若无其事准时上班,阳光已慷慨得近似奢侈。道路依然干燥。人们开始频频眺望天空。在乡下,农民们忧郁地在田埂上走来走去,抽水机也搬出来了。报纸开始排出抗旱消息。
望雨的心情犹如守候一位爱唠叨的老朋友。来得密了真觉得烦,该来不来的时候,无论手上忙着什么,心总是慌慌地倾听着门外。
于是忆起小时候背着书包在水洼边流连而屡屡迟到的事。尤其夏日骤雨初歇,无论马路上有多少灰尘和落叶,积水依然澄清,映出明净的天空,冉冉的云和摇动的树枝。童话里说有个孩子,失足掉进水洼,竟漫游了一个奇异的世界。至今我还信,只是这扇门需用幻想的眼睛来叩开。
覆着绿苔的清泉,在怪石间迂回跳跃的小溪,卵石铺底的河流,都能使人喜悦。人在经过水的沐浴之后,重新变得柔韧、挺拔、新鲜。我曾经问我的老师蔡其矫:“何以有水源的地方都会唤起一种感动?”
“因为,”他偏着头,仿佛听着心中的流水之声,“生命起源于水。”
他接着问:“除了水,你最喜欢什么?”
“植物。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。
家中长辈们常说,我的手刚能离开母亲的衣角独立行走时,立即攥住一枝“草籽花”。我时常无限惊异于植物自己的语言和表情。经过训练的手可以创造闻名的插花艺术,但大自然花的部落却有自己的组合方式,而且更加和谐、优美,具有竞争的蓬勃生机。
四岁的儿子对我说:“妈妈,葡萄还绿的时候摘它,它很痛,要是红了,它很高兴让我们采。”
我惊讶地问:“你怎么知道的呀?”
“因为我使劲拽,绿葡萄紧紧抓住枝条;熟了的时候,我们要忘了采,它就难过地一颗一颗落到地上。”
我弯腰摸摸孩子的脸,像母树以枝条拂过它的腋芽。
我和儿子有共同的经验。我的校园每年两次剪枝,我经过那些狼藉一地的花枝时,仿佛处在大屠杀之中。那四周无声的尖叫使我逃也似地飞跑,直跑到浑身发抖为止。
是广州的植物园,使我好像接近了生命秘密的边缘。
那是极普通的深秋初冬一个日子,云层很薄,阳光也不来装饰。水很静,完完全全。可能还很浅,但深绿色的浮游生物使水湾深邃幽远。水杉的华丽树冠直垂到水面,看去像庞大的动物在饮水。庄严的水,安静的树,风蹑足远去。我脚下的草地似乎渗出水来,凉凉的水意从我的脚跟导向全身。那一刻我迷迷惘惘地听到无声的语言呼唤我,我全身都在主动回答。那树木始终严肃地凝视着,要提醒我一个雪亮的然而却隔着层层云雾的秘密。
也许,我曾经是它们的同类?
我终究不能判断那些水杉和我交换的眼色该怎样翻译。但我发觉我盼雨的心情是一棵植物的爱恋和希望。
可是,人类和水的关系不也是自然一个无可违抗的法则吗?